第五章 宿舟河下

　　光是客房领班，安排好工作还是有空闲时间。我每天插花虽要到处跑，但留在客房的时间总是最多的。光对西方音乐的涵盖非常广泛，古典分类、爵士流派、轻音乐当红乐队、流行巨星、多如牛毛的摇滚组合、分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简直是一座活动的音乐宝库。一次两人聊得投机都忘了下班时间。光看了下手表，神秘地微笑：“去我家看看？”“哎，好！”我心下暗喜，这些天就等着他这一句话呐！解放路宿舟河下36号，好诗意的门牌。杭州古时为水城，与苏州无异。《马可波罗游记》中载：杭州城之大，方圆广达百英里。城内有石桥一万二千座，大部分的桥大的船队可畅通无阻。可见杭州城里的桥确实不少，要不是五六十年代大搞建设填河拆桥，现在的杭城也该有苏州的古韵。宿舟河之河实为“东河”：贯穿杭城老城区的古老河流，与“中河”齐名。中东河两岸，自古人烟繁盛、舟楫相连，苏东坡曾留下“灯火沙河夜夜春”的美誉。河下即河边的房子，通常临水，要从解放桥边的台阶下去。沿河都是石板路，粉墙黛瓦中式老屋，夜幕初降，水岸两边灯火照映，一派江南水乡的风光。较之于空留“浣纱”地名的浣纱河，东河还算幸运，此前的建设只在疏通河道，搬迁危旧房屋，基本维持原样，成全了此地的景色。下了桥没多久就到光的家。那是一个老墙门，拾阶而上，进了大门即是前院，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住着几户人家。院子栽花种草绿红相间，煞有趣意；里边是两厢房间，门窗都有雕花，也是有点来头，估计旧时是大户人家的宅邸。光带我进入他家简单参观了房间，介绍了家人：两老头发花白，待人和蔼；小妹年方二八，害羞地躲入房间去了。入正房有一小厅，摆着木制沙发和茶几、花架，应是成套的硬木家具，也有些年头。光去倒水，我一人坐在沙发上，抬头看雕花窗棂外斑驳的白墙黑瓦，凌霄花正攀墙而上，犹如一副水墨画，仿似穿越到了古时，与我家水泥楼房天壤之别。光端来茶水，我刚喝了一口，他就说：“来听歌吧！”就带我进了他的房间。震撼！是我走进光房间的第一感。首先是“量”的冲击：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黑胶唱片和磁带，就如进入了唱片展示厅，比外文书店的陈列有过之而无不及，地上还有好几个纸箱也尽是唱片。可以说，是唱片包围了光的生活空间。然后是“质”感叹：中间一张宽台面的实木桌，整块木料所成；美工台灯照耀下，卡座，功放，调音器，唱机，音箱都是进口器材，闪着金属高贵的质感，给人岁月积淀才有的低调奢华。其实震撼并不能代表我当时的心情，因为它是持续的。尤其是光按下遥控器，音箱传来摩登语录乐队《AtlantisIscalling》充满律动的节奏，随着调谐器上闪烁的指示灯，就像一台轰鸣的推土机，在大地的震颤中慢慢向你驶来，使你的肾上腺素持续上升……除了震撼，还有种由内向外的细微的情绪冲击：黑胶唱片硕大的封套，演唱者的大幅照片，详尽的介绍，都是广播或磁带无法比拟的，那些常年只听其名，只闻其声的人，忽然一个个都展现在你的面前，这种交互感有着强烈的冲击力。我一张张细看那些唱片的内容，更是眼花缭乱，有手足无措之感。光便口若悬河，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古典、爵士、舞曲、轻音乐、世界音乐从名家大师到哪个乐团、哪个指挥、哪个唱片公司、哪个录音版本等，事无巨细，头头是道……；再说流行、乡村、民谣、崩克、摇滚、金属、电子、说唱、布鲁斯，从歌曲内容到乐队成员、创作背景、艺术成就、趣闻轶事等等，他亦样样精通，无所不晓……我彷如进入阿拉丁的宝库，不由惊讶他那么多唱片的来路。“你首先得听到喜欢的音乐，才能去求购它的唱片磁带。”光说：“所以，这要归功于电台。”我还是不明就里。“电台就像是一座座灯塔，是我们的指路明灯。”光的眼里闪着神采：“国内最早一代接触西方音乐的都是通过电台。因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唱机录音机尚未普及。我就是听中波792波段，上海台的‘外国音乐’节目；还有中波990‘外国古典音乐欣赏’，每天一小时，雷打不动，我们称为‘电台启蒙’这一代的西方音乐爱好者都是从古典音乐启程的。“当然，也有短波电台，就是国外的专业音乐电台，种类多内容新，但‘偷听敌台’的帽子限制了许多人。对于国内音乐爱好者而言，这的确是一个悲哀。不过现在的情况大为改观。你知道央广调频立体声电台吗？已经开播了‘外国音乐一小时’，那是一个叫肯尼·布鲁姆美国人搞的，系统地介绍西方流行音乐。它是中国内地第一个介绍外国流行音乐的节目，而且有很多摇滚乐队的内容。”听光这么一说，对国内西方音乐爱好者的艰辛历程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其实音乐与艺术一样，本无关国界与人种，但意识形态的不同，让我们无缘接触到一流音乐的殿堂。我家也有收音机，但没专人指点，入门太晚，但我很幸运现在处于一个好的时代里，而且，遇到了光这样一个“大宝贝”。光从唱片架上抽出一张警察乐队的专辑《Synchronicity》：“警察乐队、琳达·朗丝黛、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等都是听了介绍后再去找唱片的。我去过bJ中图总公司、上海分公司。北上广驻外机构多，货源相对也多，海外唱片第一站总是先到这些大都市。中图公司每两年都会举办展销会，会上可以买到许多尚未进口的国外最新唱片。”他熟练的手指从唱机里在不触碰唱盘纹路的情况下，灵活地取出唱片，放入封套，换上警察乐队。非常舒服的节奏传来，使你不得不摇头晃脑起来——《EverybreathYoutake》。“五十年代的中期，美国的节奏布鲁斯传入牙买加后，与当地音乐融合形成斯卡音乐，节奏较快，易于快节奏的舞蹈。”光又介绍开来：“当地人无法在炎热的天气持续弹奏及跳舞，就把速度放慢，形成了全新的雷鬼音乐。它既有R&b的抒情曲风，又带着牙买加本地拉丁音乐的元素。配以牙买加式英文和慵懒的唱腔，轻盈明媚，很快席卷全球……”“警察乐队的风格很多样，但作为白人能把雷鬼玩得这么出神入化的还真不简单。其他乐队如Ub40等都望之不及。”光话锋一转：“不过，真正的‘雷鬼之王’无疑是地道的牙买加人——鲍勃·马利，他不仅是把雷鬼音乐发扬光大的伟大音乐家，更是一个为劳苦大众代言的反种族主义斗士，是牙买加的民族英雄——比如他着名的《buffaloSoldier》，即为在美国参与南北战争的黑人们发言。可惜天妒英才，他八年前因癌症去世，年仅三十六岁……“听了雷鬼音乐慵懒轻松的节奏，就认为那仅仅是小资格调的浪漫抒情那就大错特错了——多数雷鬼乐发出的是一种抗争的语言，具有现实批判精神的音乐形式，看它的歌词你就能明白。包括警察乐队的那首，只看歌名以为是情歌呢！”我的天！我感觉进他屋子只有十分钟，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深夜十一点半……那一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