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花与叶与晴雨·叶之章


小说:孤独冠冕   作者:夜末星晚   类别:时空穿梭   加入书签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更新慢了/点此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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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海的小岛之滨,
  我泪流满面
  在白砂滩上与螃蟹玩耍着。
  …
  不能忘记那颊上流下来的
  眼泪也不擦去,
  将一握砂给我看的人。
  …
  对着大海独自一人,
  预备哭上七八天,
  这样走出了家门。
  …
  用手指掘那砂山的砂,
  出来了一支
  生满了锈的枪。
  …
  一夜里暴风雨来了,
  筑成的那个砂山,
  是谁的坟墓啊。
  …
  在这一天,
  我匍匐在砂山的砂上,
  回忆着遥远的初恋的苦痛。
  …
  横在砂山脚下的,漂来的木头,
  我环顾着四周,
  试着对它说些话。
  …
  没有生命的砂,多么悲哀啊!
  用手一握,
  悉悉索索地从手指中间漏下。
  …
  湿漉漉的
  吸收了眼泪的砂球,
  眼泪可是有分量的呀。
  …
  在砂上写下
  一百个“大”字,
  断了去死的念头,又回来了。
  …
  醒了还不起来,儿子的这个脾气
  是可悲的脾气呀,
  母亲啊,请勿责备把。
  …
  一块泥土和上口水,
  做出哭着的母亲的肖像,——
  想起来是悲哀的事情。
  …
  我在没有灯光的房里;
  父亲和母亲
  从隔壁拄着拐杖出来。
  …
  玩耍着背了母亲,
  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
  没有走上三步。
  …
  飘然的走出家,
  飘然的回来的脾气啊,
  朋友虽然见笑……
  …
  像故乡的父亲咳嗽似的
  那么咳嗽了,
  生了病觉得人生无聊。
  …
  少女们听了我的哭泣,
  将要说是像那
  病狗对着月亮号叫吧……”
  行走在午夜寂寥无人的街市上。
  沉默的万家之中,只有远方的些许店铺,仍有渺茫的灯火点亮。
  而我一面踏着脚下路灯的虚影而行,一面吟唱着石川啄木的短歌《一握砂》。
  在这倏而自天地间刮来、静穆、肃杀的风中,行道两侧雨中微朽的落木亦是萧萧而下。
  这片曾经溢满了母亲在百年间流下的泪水的土地……
  ——就是我的故乡。
  “故乡”。
  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词语啊……
  对于如我这般离家羁旅的游子而言——
  “故乡”是一个起初故作厌弃地、抗拒地逃离了、最后却又无比透彻地思念、渴望复返的地方。
  无论于我,于父亲,还是凉子……
  我想……大概都是一样的。
  哪怕只是身为凉子的思念所创造的空气蛹的我……其实未曾造访过这个地方。
  这份如此炽烈的思乡之情,是从我的织蛹者——既是我妻亦是家妹的天仓凉子身上得到的。
  而凉子的这份思念,来源于父亲的分享。
  和我一样身为空白的父亲,则继承了母亲所诞之心象。
  所以——
  这份此时此刻仍然萦绕于我心的乡愁……其实传承自母亲的身上。
  只是……
  最为眷恋这片故土的那个人,已经再也回不到这片土地了。
  因为……她永远沉眠在了异国他乡。
  所以——
  在我怀着忐忑的心向父亲道别的时候,他才没有说出哪怕一句开口挽留的话,欣然望着自己的这对子女一同离去吧。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这亦是我等华人代代相传的祖训。
  只是……
  早非原先那个一直陪伴着母亲度过了不知多少个冬夏的我……甚至俨然忘记了母亲的模样。
  “……她爱我吗?”
  这个问题,兴许永远也等不到母亲亲口为我解答了。
  我只是知道……
  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她仍惦念着这座城镇。
  ——因为,这里是我们曾经的家之所在。
  而我……却早已记不得那个家了。
  哪怕它确确实实是承载过故往的我的悲欢与苦乐、为时光荏苒的回忆所充满的地方。
  而今……
  ——失去了回忆也失去了过往的我,在深夜的街上踌躇、不净地游走,好似携着秽祟的孤魂野鬼一样。
  究竟……是想要去往何处呢?
  但我的口中却不忘轻轻地吟唱——
  “松树的风声昼夜地响,
  传进没有人访问的山涧祠庙的
  石马的耳里。
  …
  朽木的微微的香气,
  夹杂着菌类的香气,
  渐渐地到了深秋。
  …
  发出下秋雨般的声音,
  森林里的很像人的猴子们,
  从树上爬了过去。
  …
  森林里头,
  远远的有声响,像是来到了
  在树洞里碾磨的侏儒的国。
  …
  世界一起头,
  先有树林,
  半神的人在里边守着火吧?
  …
  没有边际的砂接连着,
  在戈壁之野住着的神,
  是秋天之神吧。
  …
  天地之间只有
  我的悲哀和月光
  还有笼罩一切的秋夜。
  …
  彷徨行走,像是拣拾着
  悲哀的夜里
  漏出来的东西的声音。
  …
  羁旅的孩子
  来到故乡睡的时候,
  冬天确实静静地来了……”
  一曲唱罢。
  我心知——
  在那故乡的酒肆喝了庆贺返乡的清酒,本就不胜酒力的我已是难捱这醉意了……
  并肩站在南国的风雨里。
  妻为我将脱下的外衣披上。
  而我振衣拂尘,仅是披挂的衣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可愿随我而舞吗?”
  踏着雨露、风声,侧身如此问道。
  ——妻便欣然而蹈了。
  踏月影,轻踱步。
  似慕着光的虫——
  在那笑声、泪影里……
  天上的灯渐渐明了。
  深夜的街上,远远地失了火。
  ……
  生了病似的
  思乡之情涌上来的一天,
  看着蓝天上的烟也觉得可悲。
  …
  轻轻地叫了自己的名字,
  落下泪来的
  那十四岁的春天,没法再回去呀。
  …
  在蓝天里消逝的烟,
  寂寞的消逝的烟呀,
  与我有点儿相像吧。
  …
  那回旅行的火车里的服务员,
  不料竟是
  我在中学时的友人。
  …
  暂时怀着少年的心情,
  看着水从唧筒里冲出来,
  冲得多愉快啊。
  …
  师友都不知道而谴责了,
  像谜似的
  我的学业荒废的原因。
  …
  从教室的窗户里逃出去,
  只是一个人,
  到城址里去睡觉。
  …
  在不来方的城址的草上躺着,
  给空中吸去了的
  十五岁的心。
  …
  说是悲哀也可以说吧,
  事物的味道,
  我尝得太早了。
  …
  仰脸看着晴空,
  总想吹口哨,
  就吹着玩了。
  …
  夜里睡着也吹口哨,
  口哨乃是
  十五岁的我的歌。
  …
  有个喜欢申斥人的老师,
  因为胡须相像,外号叫“山羊”,
  我曾学他说话的样子。
  …
  同我在一起,
  对小鸟扔石子玩的
  还有退伍的大尉的儿子。
  …
  在城址的
  石头上坐着,
  独自尝着树上的禁果。
  …
  后来舍弃了我的友人,
  那时候也在一起读书,
  一起玩耍。
  …
  学校图书馆后边的秋草,
  开了黄花,
  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
  …
  花儿一谢,
  就比人家先换上白衣服
  出门去了的我呀。
  …
  现在已去世的姐姐的爱人的兄弟,
  曾跟我很要好,
  想起来觉得悲哀。
  …
  也有个年轻的英语教师,
  暑假完了,
  就那么不回来了。
  …
  想起罢课的事情来,
  现今已不那么兴奋了,
  悄悄地觉得寂寞。
  …
  盛冈中学校的
  露台的栏杆啊,
  再让我去倚一回吧。
  …
  把主张说有神的朋友,
  给说服了,
  在那校旁的栗树底下。
  …
  内丸大街的樱树叶子
  被西风刮散,
  我悉悉索索地踏着玩。
  …
  那时候爱读的书啊,
  如今大部分
  并不流行了。
  …
  像一块石头,
  顺着坡滚下来似的,
  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
  含着忧愁的少年的眼睛,
  羡慕小鸟的飞翔,
  羡慕它且飞翔且唱歇。
  …
  解剖了的
  蚯蚓的生命可悲伤呀,
  在那校庭的木栅底下。
  …
  我眼睛里燃着对知识的无限欲求,
  使姐姐担忧,
  以为我是恋爱着什么人。
  …
  把苏峰的书劝我看的友人,
  早已退学了,
  为了贫穷的关系。
  …
  我一个人老是笑
  那博学的老师,
  笑他那滑稽的手势。
  …
  一个老师告诉我,
  曾有人恃着自己有才能,
  耽误了前程。
  …
  当年学校里的头一号懒人,
  现在认真的
  在劳动着。
  …
  乡下老般的旅行装束,
  在京城里暴露了三天,
  随后回去了的友人啊。
  …
  在茨岛的栽着松树的街道上,
  和我并走的少女啊,
  恃着自己的才能。
  …
  生了眼病戴上黑眼镜的时候,
  在那个时候
  学会了独自哭泣。
  …
  我的心情,
  今天也悄悄地要哭泣了,
  友人都走着各自的道路。
  …
  比人先知道了恋爱的甜味,
  知道了悲哀的我,
  也比人先老了。
  …
  兴致来了,
  友人垂泪挥着手,
  像醉汉似的说着话。
  …
  分开人群进来的
  我的友人拿着
  同从前一样的粗手杖。
  …
  写好看的贺年信来的人,
  和他疏远,
  已有三年的光景。
  …
  梦醒了忽然的感到悲哀,
  我的睡眠
  不再像从前那样安稳了。
  …
  从前以才华出名的
  我的友人现在在牢里;
  刮起了秋风。
  …
  有着近视眼,
  做出诙谐的歌的
  茂雄的恋爱也是可悲呀。
  …
  我妻的从前的愿望
  原是在音乐上,
  现在却不再歌唱。
  …
  友人有一天都散到四方去了,
  已经过了八年,
  没有成名的人。
  …
  我的恋爱
  初次对友人公开了的那夜的事,
  有一天回想起来。
  …
  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
  少年时代的心情
  轻飘飘地飞去了。
  …
  故乡的口音可怀念啊,
  到车站的人群中去,
  为的是听那口音。
  …
  像有病的野兽似的,
  我的心情啊,
  听了故乡的事情就安静了。
  …
  忽然想到了,
  在故乡时每天听见的麻雀叫声,
  有三年没听到了。
  …
  去世的老师
  从前给我的
  地理书,取出来看着。
  …
  从前的时候
  我扔到小学校的板屋顶上的球,
  怎样了呢?
  …
  扔在故乡的
  路旁的石头啊,
  今年也被野草埋了吧。
  …
  分离着觉得妹妹很可爱啊,
  从前是个哭嚷着
  想要红带子的木屐的孩子。
  …
  两天前看见了高山的画,
  到了今晨
  忽然怀念起故乡的山来了。
  …
  听着卖糖的唢呐,
  似乎拾着了
  早已失掉了的稚气的心。
  …
  这一阵子
  母亲也时时说起故乡的事,
  已经入了秋天。
  …
  没有什么目的,
  说起乡里的什么事情,
  秋夜烤年糕的香味。
  …
  涩民村多么可怀恋啊,
  回想里的山,
  回想里的河。
  …
  卖光了田地来喝酒,
  灭亡下去的故乡的人们,
  有一天使我很关心。
  …
  哎呀,再过不久,
  我所教过的孩子们,
  也将舍弃故乡而出去吧。
  …
  和从故乡出来的
  孩子们相会,
  没有能胜过这种喜悦的悲哀。
  …
  像用石头追击着似的,
  走出故乡的悲哀,
  永远不会消失。
  …
  杨柳柔软的发绿了。
  看见了北上川的岸边,
  像是叫人哭似的。
  …
  故乡的村医的妻子的
  用朴素的梳子卷着的头发
  也是很可怀念。
  …
  那个来到村里的登记所的
  男子生了肺病,
  不久就死去了。
  …
  在小学校和我争第一名的
  同学所经营的
  小客店啊。
  …
  千代治他们也长大了,
  恋爱了,生了孩子吧,
  正如我在外乡所做的那样。
  …
  我记起了那个女人:
  有一年盂兰会的时候,
  她说借给你衣服,来跳舞吧。
  …
  有着痴呆的哥哥
  和残废的父亲的三太多悲哀啊,
  夜里还读着书。
  …
  同我一起曾骑了
  栗色的小马驹的,
  那没有母亲的孩子的盗癖啊。
  …
  外褂的大花样的红花
  现今犹如在眼前,
  六岁时候的恋爱。
  …
  连名字都差不多要忘记了的时候,
  飘然的忽而来到故乡。
  老是咳嗽的男子。
  …
  木匠的左性子的儿子等人
  也可悲啊,
  出去打仗不曾活着回来。
  …
  那个恶霸地主的
  生了肺病的长子,
  娶媳妇的日子打了春雷。
  …
  萝卜花开得很白的晚上,
  对着宗次郎,
  阿兼又在哭着诉说了。
  …
  村公所的胆小的书记,
  传说是发疯了,
  故乡的秋天。
  …
  我的堂兄,
  在山野打猎厌倦了之后,
  喝上了酒,卖了家屋,得病死了。
  …
  我走去执着他的手,
  哭着就安静下去了,
  那喝醉酒胡闹的从前的友人。
  …
  有个喝了酒
  就拔了刀追赶老婆的教师,
  被赶出村去了。
  …
  每年生肺病的人增加了,
  村里迎来了
  年轻的医生。
  …
  想去捕萤火虫,
  我要往河边去,
  却有人劝我往山路去。
  …
  因了京城里的雨,
  想起雨来了,
  那落在马铃薯的紫花上面的雨。
  …
  哎呀,我的乡愁,
  像金子似的
  清净无间地照在心上。
  …
  没有一同玩耍的朋友的,
  警察的坏脾气的孩子们
  也是可悲啊。
  …
  布谷鸟叫的时候,
  说是就发作的
  友人的毛病不知怎么样了。
  …
  我所想的事情
  大概是不错的了,
  故乡的消息到来的早晨。
  …
  今天听说
  那个运气不好的鳏夫
  专心在搞不纯洁的恋爱。
  …
  有人在唱赞美歌,
  为的是让我
  镇定烦恼的心灵。
  …
  哎呀,那个有男子气概的灵魂啊,
  现今在哪里,
  想着什么呀?
  …
  在朦胧的月夜,
  把我院子里的白杜鹃花,
  折了去的事情不可忘记啊。
  …
  头一次到我们村里,
  传耶稣基督之道的
  年轻的女人。
  …
  雾深的好摩原野的车站,
  早晨的
  虫声想必很凌乱吧。
  …
  列车的窗里,
  远远见到北边故乡的山
  不觉正襟相对。
  …
  踏着故乡的泥土,
  我的脚不知怎的轻了,
  我的心却沉重了。
  …
  进了故乡先自伤心了,
  道路变宽了,
  桥也新了。
  …
  不曾见过的女教师,
  站在我们从前念过书的
  学校的窗口。
  …
  就在那个人家的那个窗下,
  春天的夜里,
  我和秀子同听过蛙声。
  …
  那时候神童的名称
  好悲哀呀,
  来到故乡哭泣,正是为了那事。
  …
  故乡的到车站去的路上,
  在那河旁的
  胡桃树下拾过小石子。
  …
  对着故乡的山,
  没有什么话说,
  故乡的山是可感谢的。
  ——《一握之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