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晨不是第一次在当下的年月游走,他心里面很清楚,虽然自己给贺秀莲心里留下了好感,可是这个年月的姑娘,远不像后世那样勇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她们的感情虽然火热,却是深沉内敛的。
再加上自己知青的身份,让人总觉得心里不托底,毕竟对于柳河县来说,他可能只是个过客,没准儿什么时候随着政策一变动,他就离开这里回去黄原老家了。
最主要的还是贺秀莲深知自己是小学文化,和叶晨差了一大截,平日里自信的她,在面对叶晨的时候,总是有种自卑的情绪,这让她有些犹豫不决,担心自己配不上叶晨。
贺秀莲的这些个小心思,叶晨都看在了眼里。不过他也不急,相比孙少安,叶晨是有些自己的优势在的。现在的孙少安,怕是正和田润叶蜜里调油。
他是一九七五年才通过自家堂婶,也就是他二妈贺凤英,与贺秀莲正式相亲的,这两年的时间,足够叶晨做足水墨功夫。
七月的第三个赶集日,贺秀莲天不亮就起了床。她对着缺了角的镜子,用笔子把自己乌黑的头发梳了又梳。
这年月的姑娘,因为自身的营养缺乏,有很多头上都会长虱子和麂子,处理起来很是麻烦,而笔子则是清除头虱和麂子的最好物件。
贺秀莲的家境还算是殷实,她父亲是远近闻名的酿醋好手,靠着赶集卖老陈醋,再加上和生产队合作的砖窑,小日子过的正经不错。
她又是家中还未出阁的小女儿,贺耀宗从小就对她富养,从没说让她吃过亏,所以她比同龄的未出阁女孩儿干净利索许多。
贺耀宗一大早正在灶台旁揽着玉米糊糊,看到闺女这么认真的打扮,忍不住开口问道:
“秀莲啊,怎么起的这么早?”
贺秀莲耳根微红,借着低头盛粥来掩饰着神色的不自然,轻声说道:
“爹,今个有大集,早上不是得出去赶集嘛,我好帮你忙活忙活。”
昨个贺秀莲路过生产队的时候,听村里人说叶晨明天要去大集上卸一车尿素。她只想着远远看上心上人一眼,所以才会这么认真的打扮自己,只为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贺耀宗没去戳破自家闺女的掩饰,自从上次那个开拖拉机的后生帮着拉了车砖,贺秀莲就像是变了个人,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有时还会突然笑出来。作为从情窦初开的年纪过来的人,他又岂会不明白孩子的心事?
太阳刚爬上山头,贺家父母就出发了。贺秀莲挎着个竹篮,脚步轻快的走在父亲身旁。至于贺耀宗则是推着个板车,上面装着几个盛满醋的密封坛子,遇到上坡路或是坑坑洼洼不好走的地方,贺秀莲就上手帮着推上一把。
路过村口老槐树的时候,一阵熟悉的“突突”声让贺秀莲猛地抬起了头,正是叶晨满载着一车尿素,准备朝着集市的方向驶去。
“叶大哥!”
贺秀莲忍不住开口打招呼,随即羞涩的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也未免太不矜持了。
叶晨轻点刹车,把拖拉机停下了路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他穿着洗的发白的劳保制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目光在贺秀莲身上停留了一瞬,笑着跟父女俩打招呼:
“贺叔,秀莲,赶集去啊?”
贺秀莲感觉脸颊发烫,手指不自觉的绞着衣角,她偷偷抬眼正好对上了叶含笑的眼眸,又慌忙低下了头。
贺耀宗轻轻拍了拍车上的醋坛子,对叶晨回道:
“是啊,去集上卖醋,叶师傅你这是去送化肥啊?”
叶晨用肩头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笑着对贺耀宗说道:
“对,公社派的任务。来吧,既然遇上了,我顺路捎你们一段,这板车推着怪费劲的。”
贺秀莲的心跳明显加快,不由得看向了父亲,心里面期盼着他能答应下来。贺老汉搓了搓手,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回道:
“这怎么好意思嘛,你这车都装满了。”
叶晨抓着车厢的围栏,跳上了车斗,将角落的尿素往前倒了倒,留出了装醋坛子的位置,笑着说道:
“没事儿,两坛子醋的位置还是倒的出来的。”
叶晨和贺耀宗搭手,把醋坛子和板车都一齐装了上去,用绳子重新捆扎结实。
贺老汉非常有眼力见的留在了车斗,扶着那两坛子醋。至于贺秀莲,因为有父亲在身旁,没好意思像上次那样,坐在叶晨身旁,不过她还是坐在尿素袋子上,双手紧紧抓住前面的围栏,只为了离叶晨更近一些。
拖拉机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前行,贺秀莲偷偷看向叶晨的背影,只觉得他开车的姿势很潇洒,肩膀宽厚,肩颈线条分明。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叶晨对目光的注视还是很敏感的,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他突然开口道:
“秀莲啊,最近忙什么呢?”
贺秀莲没想到叶晨会突然和自己搭话,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手指不自觉的绞紧了衣角,这已经成了她下意识的行为。她抿了抿嘴唇,声音比平时轻柔了许多:
“也没忙什么,就是帮着家里做醋、喂猪,偶尔去到砖窑帮帮忙。”
叶晨从后视镜注意到了贺秀莲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泛红的耳尖,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他提高了音量,笑着夸赞道:
“我早就听说贺叔家的醋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是家里祖传的手艺吧?”
贺耀宗听到叶晨的夸赞,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开口道:
“可不是嘛,从我爷爷那辈儿就开始做醋了,叶师傅要是喜欢,等回去我让秀莲给你送一瓶过去。”
山西人爱吃醋的习俗,可谓浸透在生活的每一处褶皱里。这习惯的由来,倒与黄土地的脾性息息相关。在《余罪》的世界里,余罪老家就是晋城沁水县的,所以叶晨对于这些典故并不陌生。
晋中一带的老窖工有个说法:醋是粮食的魂,晋西的土里都埋着醋引子。这个说法是有着一定的道理的,汾河谷地产的高粱,颗粒饱满却带着三分涩味,蒸熟了吃喇嗓子,酿成酒又嫌燥烈。
不知是哪朝哪代,有个进了旱的村子,窖里存的高粱酒发了浑,酸气扑鼻。老农舍不得泼,舀了一句咂摸,竟发现酸里透着鲜,拌野菜正好下饭,这酸酒便是晋西老陈醋的雏形。
“那我就不客气了!”
面对贺耀宗展示出的善意,叶晨笑着点头答应,目光又不经意的扫过后视镜中的贺秀莲,说道:
“对了秀莲,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叶晨的这个问题,让贺秀莲愣住了,她下意识的咬了咬下唇。从小学毕业后她就再没碰过书本,现在的文化程度,也就顶天是识字。
虽然贺秀莲书读的少,可是她对那些文化人是发自内心的尊重的。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曾经听村里的干事讲过一个故事。
辽东兴城那边出了个叫张铁生的家伙,在考试的时候交了白卷,只是写了封抱怨信就上了大学,对于这种人她内心是极其不齿的,觉得这就是个投机的家伙,早晚要遭报应的。
沉默了片刻后,一股自卑感突然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可能还不如那个张铁生,小声回道:
“我...我就上过小学,书读的不多。”
叶晨敏锐的察觉到了贺秀莲的情绪变化,他语气温和的笑着说道:
“没事儿,我就是随便问问,其实我那里有些挺有意思的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贺秀莲抬起了头,眼睛亮了一下,却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说道:
“我字都没太认全,我怕......我怕我看不懂。”
叶晨通过微表情,看得出贺秀莲对于自己当初小学毕业后,没能继续读下去,心中是有懊悔的,于是便笑着鼓励道:
“小学怎么了?知识不在于起点高低,而在于想不想学。秀莲,我看你挺聪明的,真要学起来肯定很快。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我愿意重新帮你把书本给捡起来!”
这时拖拉机转过一个弯,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三人身上,斑驳陆离。贺秀莲望着叶晨被阳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心跳不由得加速。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继续学习的机会,更没想到过会有像叶晨这样的文化人愿意教她。
贺耀宗从始至终背对着二人,听到对话后忍不住回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作为当爹的,他比谁都清楚小女儿的心思。这丫头自从上次在砖窑见过叶晨后,整个人都变了样。
贺耀宗原本不看好这段感情的,倒不是他对知识分子有什么歧视,恰恰相反,他知道这些有本事的人,注定是不会在农村一直蹉跎岁月的,早晚有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自家闺女和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叶晨的话让贺老汉动容了,他感受到这次不是秀莲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叶晨也同样对闺女有好感,要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提出教她读书,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小伙子愿意和闺女共同携手,一齐进步啊。
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的贺耀宗,这时候突然对着闺女开口道:
“秀莲啊,叶师傅这是一片好意,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啊。咱们家虽然祖祖辈辈都是做醋为生,但是多读点书终归是没坏处的!”
贺秀莲有些诧异的看向了父亲,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犹豫了一下,有些畏缩的对叶晨问道:
“这...会不会太麻烦叶大哥了?”
贺耀宗转过头憋着笑意,连叶大哥都叫上了,你这点心事瞒得过谁啊?闺女,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吧,老汉能为你做的不多,今后都要靠你自己了。
叶晨也注意到了贺秀莲对自己称呼的变化,他爽朗的一笑,大声道: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平时除了开拖拉机,也没别的事儿,正好可以互相做伴学习,共同进步。秀莲,你要是愿意,赶完集我送你几本书,你先看看。”
拖拉机驶过一片麦田,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贺秀莲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
“好,那......那我就先试试看,我要是学的慢,叶大哥你可不许笑我。”
拖拉机驶入集市外围,嘈杂的人声渐渐清晰。叶晨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停车,跳下车帮着贺家父女卸下了醋坛子和板车。
贺秀莲正要陪着父亲去忙碌,却被叶晨给叫住了,只见他打开了拖拉机的工具箱,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拆开后里面是个崭新的日记本,然后他又拿出了一支钢笔,同日记本一起递给了贺秀莲,说道:
“这个送给你,好歹我也成你半个老师了,这就算是见面礼。日记本是新的,至于这支钢笔,已经陪伴我几年了,期待你在学习的路上越走越远!”
贺秀莲接过日记本,因为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封面,这是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烫金字。钢笔是英雄牌的,虽然有些旧了,但是看的出来,保养的很好。
这样贵重的礼物,一时间让贺秀莲有些手足无措,她失声道:
“叶大哥,这...这也太贵重了......”
“拿着吧!”
叶晨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他望着贺秀莲,不容拒绝的说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每个学习者都需要有个好的工具,钢笔跟了我好几年了,用起来特别顺手,希望你今后能用它发光发热!”
贺秀莲小心翼翼的捧着日记本和钢笔,仿佛在捧着一汪珍宝,她知道对于一个知青来说,钢笔意味着什么。她本以为自己对叶晨是单相思,然而眼下叶晨对待自己的热忱,让她意识到自己和叶晨之间,未必没有可能。
贺秀莲站在那里望着叶晨,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声音轻柔的说道:
“叶大哥,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叶晨轻拍了拍手上的灰,笑容灿烂的对贺秀莲说道:
“我相信你,这么有灵性的姑娘,学习对你来说,没有多困难!对了,下午三点,我在这儿等你们,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去!”
贺耀宗看了看女儿又打量了一眼叶晨,心中满是欣慰。他对于叶晨自然是很欣赏的,唯一担心的是女儿配不配的上叶晨。如今看来,不只是闺女对叶晨有意,叶晨也对自家孩子心存好感。
贺耀宗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秀莲的肩膀,然后开口道:
“那就麻烦叶师傅了,秀莲,咱们先去摆摊吧,争取早点卖完,别让叶师傅等太久。”
叶晨重新驾驶着拖拉机,朝着卸货地点驶去。
对于把贺秀莲给带出来,成为一名大学生,他是一点都不担心。当初在《家常菜》的世界里,杨麦香都被她给带了出来,更何况贺秀莲了。
他之所以这么做,就只是为了未来狠狠地抽孙少安的脸。原世界里孙少安为了让弟弟孙少平心无旁骛的读书,可没少苛待贺秀莲,可最终怎么样呢?他因为基础太差,最终也就只是高中毕业,成了一名煤矿工人。
叶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两年后孙少安来柳河镇的相亲准备的,他要当着孙少安的面,告诉他,这个姑娘不是你个孙子配得上的,乖乖的滚回你的窑洞去吧。
作为家住黄原市的一名土著叶晨相信自己迟早还有和孙氏一家碰面的时候。不说别的,孙家兄妹的二妈贺凤英与贺秀莲可是远房姑侄,杀人诛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贺秀莲跟在父亲身后,推着板车走向集市,却忍不住朝着叶晨离开的方向看去。握着手里的日记本和钢笔,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在心中暗暗发誓: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难,我都要努力跟上叶大哥的脚步,决不能给他丢人!
作为一个农村姑娘,贺秀莲身上自然是不缺乏韧劲的,长这么大,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还没做不好的呢。
集市上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不过商家的眼睛四处摸耳朵也都伸的老长,至于因为什么懂得都懂。
计划经济的时代,像是他们这样的农村集市还好一些,抓得不算严,要是换作县里市里的繁华集市,基本一抓一个准。孙少安的姐夫王满银卖假耗子药被抓,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百姓的生活离不开衣食住行,所以像贺家这样的,生意自然是兴旺。醋摊前很快就围满了人,贺秀莲手脚麻利的给客人打醋、收钱,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她时不时的摸着褡裢里的日记本和钢笔,脑子里想的是晚上可以开始在上面写点什么。不用多,每天跟着叶大哥学几个字,积少成多,知识总是会积累起来的......